六叶草-君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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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我心头血,改尔生死簿;以我三更火,续尔返魂书。

【炎玉】第七次

万字预警

 

是囚禁发生之前的故事



(一)

在一切失控之前,萧炎曾六次来到过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。



(二)

那个时候,萧炎只有九岁。

已经经历了一次从地球穿越到斗气大陆,再有第二次似乎也不足为奇。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的时候,萧炎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很惊慌。

他这具小孩子的身体里,本来就有着一个大人的灵魂。看起来不过九岁的孩子环视周围,刚刚萌芽的斗气运转起来,尚且稚嫩的面容绷紧,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,警惕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。

身处昏暗的环境,仿佛乌云笼罩下的天空,暴风雨来临的前夜,令人平白觉得压抑。但是仔细看来,其实此地装潢却并不算差,甚至可以称得上雅致,石壁上精雕细刻的壁画,有青碧的藤蔓叶垂落在半透明的纱帐上,恢宏的石兽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出了阴森狰狞的味道。萧炎看了一圈,甚至在地面上发现了散落的珠子,有他两个拳头那么大的亮白色明珠,反射着穹顶,晕染出幽幽光华。

还有夜明珠?

华丽和阴森两种异样的感觉交错在一起,使整个环境显得矛盾又古怪,待久了更觉心底烦躁。

“你是谁?”直到萧炎突然听到稚嫩的声音,底气不足般提高了声音,后半句又轻下来,像是怕极了,“我没见过你,你…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……”

他转过头,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,身上穿着雪白的古衫,精致漂亮的像个贵家小公子,纵然在这样的环境中,也仿佛身在云霄天宫自带尊贵。但是真正吸引萧炎的是…他头顶上?

那是什么?角吗?

萧炎好奇的向那个孩子的方向走了几步,那个孩子全身绷着,死死盯着他像是怕极了,见他要过来,猛地向后缩,却忘了身后就是石壁,后脑勺彭的撞在上面,疼得那孩子一下子眼睛就红了,圆圆的眼睛里噙着雾气,要哭不哭,看起来可怜极了。

“你…你好?”萧炎并无伤害他之心,连忙停住了,试探的伸了伸手,“我是萧炎…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…你是谁?这是哪里你知道吗?”

毕竟他现在也还是孩子的样子,是跟那个男孩相差仿佛的同龄人,男孩看了看他,目光天真而纯净,许是见萧炎目光真诚,慢慢便放下了一点戒备,好骗极了:“……我…我叫鲤儿。”他轻轻道,咬着嘴唇,“这里是我家……”

萧炎眨了眨眼,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害怕,远距离盯着男孩头顶莹润如冰雪的角,仿佛是被安抚了,深信能孕育出这个孩子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危险。他忍了又忍,反倒是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,身临此地的焦虑迅速抛之脑后,再想想自己只是个孩子,这么说话应该不算出格,身为萧家的小少爷年少天才,萧炎的确还是有点任性的,这份任性也在这时显露出来:“…啊好,那你…你头顶上是角吗?我可以摸摸吗!”

鲤儿在他说头一句话的时候身体抖了一下,眼里露出惊恐,听到后一句话的时候,却猝不及防立刻就呆住了,满眼都是情绪未能转化过来的无措:“啊?”

他愣了会,不知道该怎么拒绝,看着萧炎好奇夹杂着期待的眼神,对这种情绪很陌生,无措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:“……可以?”

萧炎噔噔噔已经跑到了他身边,垫脚看了看他的头顶,伸出手摸了摸,好似摸到一块玉石,触手温凉。

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角…是什么的角呢?看形状像是鹿?

萧炎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,定目仔细的打量了一下鲤儿。这才在孩子的眼角看见细小的鳞片痕迹,一时疑惑,还待再问,却没来得及。

眼前天旋地转,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扯住一把拽入旋涡,于是一切景象都骤然模糊乃至消失,再清晰下来的时候,萧炎茫然的发现,他已经重新身在萧家。

……梦?



(三)

八年之后。

那一年,萧炎十七岁。

重临此地,萧炎很是用了一会时间回想起多年前记忆里的梦境。经历过斗气消失的大起大落,他比以前更加沉稳淡定,已经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,戒骄戒躁。哪怕前一秒还在烈日炎炎的大沙漠,现在就出现在这里……

巨大的温差让少年抖了抖,压抑着寒冷观察周围。

这里似乎没有变过…也可能是没有过多久?

萧炎看到已经覆盖了半面墙的绿色藤蔓,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
“鲤儿?”他想起当年见到的孩子,在漆黑的洞窟中举目四顾,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,思考片刻,冒险出声呼唤。

这里安静的可怕,他听到自己的声音,一遍遍回荡成洞窟中的涟漪。

“……鲤儿?”

以萧炎的性格,其实一般不会这样在未知的地方冒险,但是没有听到回应,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,犹如墨水逐渐渲染开,他慢慢有些焦躁起来。

思索片刻,他贴着石壁小心的往外走,把步子放的很轻。也不知在这里摸索了多久,兜兜转转,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他,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他猛然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。

有鲜红的血从那里流出来,滴滴答答,蜿蜒曲折,一直流到了他的脚底。

“鲤儿!”

萧炎心头一震,差点脚下打滑摔倒在地,他急忙冲过去,几乎是扑到鲤儿身边。他自认不算什么大善人,但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……

雪白的衣袍被血染红,萧炎也杀过人,他不是没有眼力的,完全能看出来那身衣袍上一遍一遍干涸的血,那是长年累月积攒的颜色,绝非一日之功。

鲤儿已经晕过去了,被萧炎吃力的扶抱起来也没有一点动静,小脸上有眼泪有血,混杂在一起狼狈不堪,他头顶上那对角露在外面,像是被生生折断了,鲜血已经止住了,截口凝固在一起变成混浊的黑色,触目心惊。

萧炎抬手颤抖着碰了碰他的断角,心底发寒。

是什么人……他想,杀也就杀了,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的,但什么样的人却会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……如此折磨?

他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,小心翼翼的解开鲤儿的衣服,看到孩子胸口也是一片血迹斑斑,他竟然一点也不奇怪。

布料和伤口粘在了一起,他不得不一点点撕开,只是这样的动作再放轻也是疼的,鲤儿抽搐了一下,尚且昏迷不醒着却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,如同小兽惊慌失措的声音。

“娘亲……”

萧炎狠下心不去管,一点点清理了鲤儿身上的伤口,他修炼的时候受伤是常事,处理伤口也熟练,只是刚刚学习炼药,会炼的丹药并不多,碰了碰戒指从中取出凝血散,小心的撒上去,随手把空瓶扔在了地上。

处理完伤势,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。

萧炎停下来,喘了口气,一抬眼看见鲤儿漆黑的眼睛,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,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。

萧炎下意识:“鲤儿?”

鲤儿近乎于本能的瑟缩了一下,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害怕。不同于萧炎长大了不少,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,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。

——也或者,是流动的很缓慢?

“萧炎……”鲤儿好半天,不知是否刚刚认出人来,这才小声的叫了一句,小手抬了抬,又怯怯在身旁握住了拳,像是很怕萧炎会拒绝。乖巧的孩子很少有人能不喜欢的,何况是像鲤儿这样,甚至乖巧的让人很难不去心疼。

他抬起手想摸摸鲤儿的头,伸到一半想起这孩子头顶的伤口又停住了。从现在看来萧炎已经是少年的模样,外表要比鲤儿大上不少,像是哥哥了。

“你这一身的伤……怎么回事?”萧炎也的确有点这个心态,担忧的看着鲤儿,像看着自己家的弟弟,用袖子擦了擦孩子脸上的鲜血。

这句话只是一说,鲤儿眼睛就红了,他盯着萧炎看了片刻,眼泪啪嗒啪嗒的就掉下来了。若是号啕大哭也就罢了,偏偏他连哭不哭出声,就那样无声的掉眼泪,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。

看的人心都要碎了。

萧炎避开伤口的位置,伸手小心的抱住他,也不问了,轻轻拍着他的肩膀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,鲤儿的身体很凉,萧炎却是火木双属性,抱着他体温传递就足以一点点暖和起来。只是眼神不经意往旁边一扫的时候,他看到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。这个想法只是稍纵即逝,他把更多心思放在了鲤儿身上。

鲤儿最开始被抱住的时候,身体完全是僵硬的,好像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善意,舍不得又害怕,处处透着不知所措,后面试探着他也伸出手,像只刚刚从洞穴里探出来的小动物,怯生生的抱住萧炎。见萧炎没有拒绝,才放软下来,直到整个身体都趴伏在刚刚给他包扎了伤口的萧炎身上,很低的抽泣了两声,不愿意给人添一点麻烦般又收敛住了。

“我是怪物……”开口时才能听出来,鲤儿的声音都是沙哑的,仿佛一片片破碎的沙砾,磨破出血。

“我…我是怪物……”

他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,像是想说服自己像是想说服他人,更像是本能的想寻求否定的答案寻求一点慰藉。

“萧炎…我是怪物……”

“你不是怪物。”萧炎或许明白,或许不明白,但他能感觉到孩子在他怀里瑟瑟颤抖,连忙柔和了声音,像名副其实的大哥哥,“因为这对角吗?这么好看的角你怎么会是怪物?……相信我好吗,鲤儿……没事的,你不是怪物……”

“呜……呜呜……”

眼泪一滴一滴染湿了萧炎肩头的衣袍,温热到逐渐冰凉。

鲤儿哭的很凶,像是第一次遇到这一点点温暖,要一下子把所有的委屈诉说出来,后面萧炎也不说话了,只是轻轻抚着他的背脊,安静的听着鲤儿诉说,哪怕说的颠三倒四,他什么也听不懂,仍然做了一个倾听者。

“我怕……”

“别怕。”

倒也不是不想多问,但萧炎毕竟心智成熟,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。他抱着鲤儿小心的安慰他,一直到孩子哭累了不知不觉间睡去。

即使直到现在萧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他环抱着鲤儿缓缓坐下,运转斗气放松下僵硬的肩膀,刚刚喘了口气,就再看到了不远处地上闪着光的东西,如破开乌云的闪电,倏忽刺痛了他的双眼。

……鳞片?

萧炎眯了眯眼睛,确定自己没有看错,他不动声色的运起吸掌,远距离将月牙形的鳞片从地上吸到手心,反复看了看,银白的鳞片上还带着血迹,握在手里透着淡淡的凉意,如同天空遗落的月牙,在手里闪烁着细微的光华,模糊映出他的面容。

少年猛然低头看向怀抱里沉睡的鲤儿,孩子在梦境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没有一点安全感,似乎这样就能保护自己。

头顶有角的,除了鹿…莫非是龙?

可是龙怎么会……

这个猜想暂时无法验证,毕竟萧炎不可能去叫醒鲤儿,他茫然的细细查看那片鳞,又低头看鲤儿。

……说起来,上一次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小会,这次却待了这么久吗?

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,熟悉的扭曲感突然席卷而来,萧炎本能的反应过来,只来得及把鲤儿放下,眼前景象骤变。

火辣辣的太阳取代了昏暗的洞窟环境,一瞬间差点刺激的萧炎睁不开眼,他站在原地,背着玄重尺,呆愣了一会,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的血腥气。

这世界上还有白日做梦的道理?

“这就累了?”或许是他停的太久,药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催促他继续修炼,“这可不够啊……小炎子?走神了?”

萧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连忙诶了一声:“哦哦没有没有,老师我这就继续…”

手心冰凉的触感刺的他一顿,在阳光下渐渐被温度暖起来,如脉脉温玉。

他迟疑的张开手,看到了月牙形的鳞片。

……不是梦?




(四)

再后来,是萧炎二十三岁时候。

三年之约,血海深仇,在那些挣扎时光的间隙里萧炎不是没有想过鲤儿的情况。可是若非戒指里的龙鳞,他甚至不能确认是梦非梦。

本来是闭关突破斗皇,却突然间天旋地转。

萧炎其实隐约有所感觉,但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,他抬了抬手,最终还是压下斗气,没有反抗这种吸扯力。

周身的景象由模糊而逐渐至于清晰,如同被水洗的画卷恢复原状,萧炎眨了眨眼,适应光线,发现自己身在铺设雪白的宫廷。

萧炎:?

是浅色调的宫殿,摆设清雅,柱子上雕刻着他所不认识的异兽,多宝格上摆着古器点缀,从交错的窗栏望出去,能看见雕栏飞阁,精巧的假山石下缭绕着云雾,偌大的宫殿雅致非凡,却杳无人烟。

他莫名其妙,走到玉制的桌案前,抬手拿起琉璃般剔透的笔看了看,忽然有所察觉回过头。

白衣少年站在门槛处,逆着照进来的天光,衣袂飘飘如雪白的蝶,如草之兰,如玉之瑾,清朗的声音不卑不亢:“阁下何人,为何擅自犯我璇玑宫?”

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?”萧炎稍一感应,已经认出了熟悉的气息,当初的孩子已经出落成了翩翩少年,温润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一身气质如明月皎洁,他情不自禁的弯起唇,“鲤儿。”

少年在门口顿了一会,毫无遇见故知的欣喜,甚至还有点疑惑的意思在,迟疑了片刻,才迈步走进来,一步一行皆如仙人般风姿卓然。

“阁下…所言何意?”少年困惑道,不似作假。

那张尚且透着稚气的面容上还带着当年鲤儿残留的痕迹,却也已有了未来天人之姿的影子。萧炎愣了愣,他凭气息感应自信不会认错人,望着少年上下打量一番,心中不解,突然反应过来:“你…你难道不记得了?你……忘了也好。”后一句话迅速的轻下去,四字低语如同含在口中的呢喃。眨眼间他已经回过神来,虽然仍然未完全明白鲤儿当年到底什么情况,但这样的童年记忆,或许的确没有更好。

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情形,遗忘许是自保的本能,许是有经历了什么。但是这一场失忆,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行为?

面前风雅温润的少年,没有了儿时的记忆,也完全没了儿时瑟瑟的影子,内敛不失自信,如稀世美玉,和氏之璧。

萧炎不知怎么,像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有点失落。

他眨眨眼抹去回忆,伸出手:“抱歉,你跟我一个故人很像,我认错了。至于我…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出现在这里了,打扰你了。”

“算不得打扰,无妨。”少年疑惑不减,眼底闪烁着少年郎应有的好奇,却仍然彬彬有礼。

萧炎笑了笑,像是阳光绽放开的模样,沉稳可靠:“我是萧炎。”

少年似乎有点怀疑他,说实话在自己居所突然见到陌生人,说不怀疑恐怕才奇怪。但是也只是停了停,他竟然还是回答了:“小仙表字润玉……不知公子何方人士?”

萧炎仰头,沉默了一下,还是信任当初的鲤儿——或者说现在的润玉,实话实说了:“什么都不是,我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。”

润玉:?

萧炎费了点时间跟润玉解释清楚。少年安静的听,微微侧头坐在榻边,白衣黑发,如修竹秀雅。

“萧炎……冒昧这般称呼,你莫非眼下无处可去?”润玉轻声道,并没有怀疑萧炎的话,而是迅速的捕捉到了重点,“若不嫌弃,不若先在璇玑宫暂住?”

萧炎望着少年清澈温润的眼睛,点了点头,他没法拒绝——也从没想过要拒绝。

比之上次,他所能停留的时间似乎又延长了一些,他在璇玑宫住了好些日子,方才再次感觉到熟悉的吸扯感。

“下次见!”

萧炎挥了挥手,跟润玉道了个别,并不是很留恋。

黑袍青年于房间中睁开眼,周身斗气涌动,成功的突破到了斗皇阶层。

现在他已经知道,下一次。

他总归还会出现在润玉身边。



(五)

三年之后,不过又是三年。

这一次是闭关斗尊。

萧炎本以为还要过更久时间,却没想到似乎比他预料中来的更快。也许是实力增加,这次他提前就感觉到了那种吸扯感,他感受着那股异世的力量不断强化,如同一缕微风,慢慢的游走着,变成不可抵御的飓风,将他盘旋在内,吞没进去。

他清晰的感受到能量从身畔流过,穿行过无形的空间,时间流淌漫长又如同瞬间。

“萧炎?”

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时间流逝的恍惚感,萧炎眨了眨眼,看清站在他身前的白衣人。

这感觉很奇妙,他们的时间流逝应是截然不同,因为面前曾经的少年人现在已经是成年的模样,那份气质越发内敛,好似收敛光华的明珠。那人眉眼如水墨丹青般隽秀清雅,令人不由得赞叹,君子如玉,只应见于画卷,而不应见于人间。

除却君身三尺雪,天下谁人配白衣。

“怪道是星辰异动,”润玉含笑道,步履轻移,雪白的衣袂翩翩,“原是你来了。”

萧炎摸了摸鼻子,笑笑:“看你的样子,该是许久未见了。”

他抬头看了看周围,这里并非是璇玑宫,而是一座高台上,周围是黑夜,星辰挂在上面,如丝绒上覆盖的碎钻,仿佛近在咫尺。

“这是哪啊?”他困惑道。

“布星台。”润玉对他的问题早有预料,丝毫不觉疑虑,白皙的指尖轻点,萧炎脚下有玄奥的符阵亮起,青色星石变幻向天空升起,一瞬间漫天星辰变化,光芒尽落于润玉身上,仿佛他雪白的衣上盘有皎皎银河。在黑夜里,润玉冲他一笑,眼里有光,明艳不可方物,“润玉身为夜神,布星挂夜是职责所在。嗯,便劳烦萧炎稍等片刻。”

萧炎应是,微微屏息,目光却本能的被引走了。他仰望着润玉一举一动,一直待到布星完毕,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看了这么久。

天界的夜晚是同样的寂寥无人,萧炎无需太过隐蔽,他随着润玉往璇玑宫走,随口聊着两人不同的经历。他总是时刻需要警惕着面对敌人,但是对着润玉却不必,他很自然,仿佛存在着天然的归属感,在润玉面前无需伪装。他甚至觉得,有机缘来到这个世界或许正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放松机会…让他不至于日日在紧张着中绷断了弦。

“这些日子怎么样?”

萧炎负手行于天阶上,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。这时已到了璇玑宫门口,润玉抬手虚虚一拂,宫门的结界落下,他沉吟了一下,迈步跨入:“风雨欲来。”

萧炎惊讶了:“何出此言?”

润玉回身看着他,秀丽的眉峰蹙起,低低叹了口气,显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对别人说的,只有在萧炎面前才能露出几分真实的心情:“前些日子,我在南天门遇到黑衣人与之一战,后来才知我弟旭凤在涅槃时被偷袭,险些没了性命。天后娘娘震怒…幸而旭凤被花界小妖所救,还是安然回来了。看起来是件小事……”润玉往内又走了些,在殿中抬手点亮了一盏灯,暖白的色泽投射在他莹润的面容上,夜神微微抿着唇,看似轻描淡写,嘴唇却隐隐泛着白,“……我却觉得,这天界只怕是不能宁静了。”

萧炎垂眼看着润玉按在桌案上的手,他的手很漂亮,指节修长白皙,如美玉的颜色,恰到好处。他皱着眉一时间也在思索,又像是有点恍神,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倒是润玉沉默了一会,展颜微笑道:“此事与你毫无关系,我却是与你说的太多了。”

“你先前说遇敌…”萧炎没在意这个,沉吟过后,目光微微沉凝下来,把话题拉回去严肃道,“可曾受伤?”

他记忆里,润玉仍旧是,也永远是,那个毫无反抗之力在他怀里哭到睡着的鲤儿,他下意识的关心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,也忘了这话会不会显得冒犯,幸好润玉并未这么觉得。

夜神只是迟疑了一下,看了看萧炎,未曾隐瞒:“对方用了灵火珠,我抵抗不及…被灼伤了些。”

“伤势如何了?”萧炎皱眉道,他也知道润玉是个水系的,对火焰这种克制属性缺乏抵抗力。

润玉唇边勾起一抹浅笑,有暖意浮现出他眼底,如破冰的时节,他摇了摇头:“无妨,好多了。”

萧炎向他伸出手。

润玉愣了片刻,明白萧炎的意思,无奈的叹了口气,挽起了袖袍,露出的是手臂上狰狞的伤疤。伤口已然愈合,并没有血,只有扭曲的皮肉,仿佛生着甲壳的毒虫,触目惊心。

萧炎怔愣般的看着,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。

“已经快好了。”润玉拉下衣袖,安抚般拍了拍萧炎的手背,语气含笑,风轻云淡。

后者沉默了片刻,也不知听进去没有。他确确实实的迟疑了一会,犹豫不决,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,抬手指尖上亮起各色的火焰,青色,白色,蓝色,紫色…犹如烟花般在指尖流淌闪烁,不住的跳跃着。然后他看了一会,抬手捏住紫黑色的那一缕,用力向外一撕!

紫黑色的火焰惯性作用下向外撕扯了一截,终究无法抵御主人的压力,竟落下一连串星辰的微光,猛然一分为二!

萧炎的脸色几乎在火焰二分的同时白了下来,仿佛受到无形的重击,喉咙微微滚动,强行咽下了一口鲜血。

“萧炎!”润玉被他吓到了,连忙侧身扶住他,萧炎咳嗽了两声,却推开他愣是若无其事的站直,死要面子活受罪,伸手在润玉胸口轻轻按了一下,火焰化作鳞片的形状覆盖在夜神心口。他舒了口气:“我无事。此物你暂且收着,虽然你身为水属无法掌控,但如你所言,你是夜神掌控星辰,也可借用星辰力量驾驭它,若是再遇到有人用火,此物可以保你无虞。”

“你!”润玉又急又气,顾不得自己心口滚烫,手中还愤愤拽着萧炎的手腕忘记松开,漂亮的指节扣紧,他不会看不出来萧炎不过是在强撑,一时间连眼尾都隐隐红了,“你这又是何必…润玉无论如何也是天界夜神,何方宵小敢轻易伤我,你何必为此自伤……”

萧炎眨了眨眼,原样一句无妨送回去:“无妨,我这次能在你这里待的时间只会更久,修养一下便好,不会对我回去有多大影响。”

其实他即将突破斗尊,固然可以在这个世界养伤修整并不是假话,但伤势哪里有那么容易好呢,三千焱炎火失却本源,对他更是伤筋动骨。

只是萧炎睚眦必报不假,可他对他放在心上的人,那也的确是能好到极致的。

他弯起眼睛看着润玉,仿佛很是随意的拿起了多宝格一个简陋的小瓶子,做工粗劣,与璇玑宫处处都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,却分明被放在了多宝格的中央,极为珍视的样子,像是转移话题:“这是何物?为何放在此地?”

他跳跃的太强,润玉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愣了许久,目光缓缓移到瓶子上,这一下夜神是真的愣了,他犹疑的盯着瓶子想了许久,方震惊道:“这我…我不记得…我不记得?!”

萧炎却在这一刻,再也收不住唇边的笑意。

他拔开瓶塞闻了闻,仿佛还能闻到里面保留着多年以前止血散的淡淡气息,只是他也知道这断然是不可能的,轻松的放下了瓶子,浅笑着一笔带过:“忘了就算了。有的事情你越是想越是想不到,若是不想了说不定反而哪天就想起来了呢。”

不待润玉反应过来,他迈步走入内殿,自然的好似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,空气中还回荡着他的笑声,逍遥肆意。



(六)

从拿起菩提心的时候萧炎就知道,他会再见到润玉。

从乌坦城的少年走到如今,萧炎并非无情之人,也并非没有朋友,只是大多数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节奏,能像润玉一样始终如一和他对话的寥寥无几。

所以他从未拒绝过来自那个世界的召唤。

他闭上眼,放任自己沉入黑暗,如同跃入深水后缓慢下沉,看着头顶的光弱下去…又重新恢复明亮。

这里是…璇玑宫。

萧炎扫过室内的布置,之前在这里待得久了,他对璇玑宫已经很熟悉,眼都不眨,习惯性的开始找宫殿的主人,夜神润玉。

——“润玉!”

一回头萧炎就愣了。

仿佛多年以前场景的重演,他看见白衣的夜神躺在床铺上,双眸紧闭,唇色泛着白,神色近乎于透明,漆黑的发散在身侧,几乎看不见他胸膛的起伏,如同一座玉雕,于阑珊灯火间闪烁着莹润的光,美轮美奂则矣,却并无半点生气。

“润玉!!!”

他手忙脚乱的扑过去,着急忙慌的从戒指里开始翻丹药,谢天谢地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水准了,不止于凝血散的水平。阴阳命魂丹,清魂丹各种疗伤不要钱一样往外倒,一颗颗喂进润玉口中,后者在小心翼翼的按摩下被动的吞咽,吃力艰难,漂亮的眉峰不自觉的蹙起来,只是能咽下去就已经好太多了。

萧炎坐在床边,单手揽着润玉肩膀,另一手搭在人腕上探看他的情况,夜神软软的靠在他肩膀上任由摆布,仍旧毫无意识。幸好药力快速的化开了,好似呼吸也稳定了一些。这个时候萧炎才算松了口气,揉了揉润玉的头发,有心思考虑一下这次重伤昏迷究竟怎么回事…

不是说堂堂夜神吗!怎么能伤成这样气息奄奄的!

他凝神感应了一会,从润玉体内读出了雷火残留的气息,如附骨之疽,难以根除,幸而三千焱炎火号称不灭之火,能保人不死,多少还是保护了他的心脉,然而润玉身为水属性,尚不能完全驾驭这火焰,才造就了这个结果。

雷刑?

萧炎心烦意乱的皱着眉,抽离了那些雷火气息,重新给三千焱炎火灌输了些能量,抱着润玉正不知如何是好,感受范围内感知到有人靠近,他微微抬头看了眼,犹豫了一下,摸了摸润玉的头发,小心的将他放平,闪身隐蔽起来,他的身份到底是见不得光的,也是无可奈何之举。

脚步声蹬蹬入内,衣袂摩擦的声音如飞絮,停在了润玉身边。萧炎隐藏着身形,暗暗聆听着,大致能明白那人在照顾润玉,只是无论怎么想,还是觉得从心底泛出浓墨重彩的不愉。

“殿下!”

女声惊喜的呼声从外传来,杯盏落地,略显混乱。萧炎听见一阵轻轻的咳嗽,如风中浮萍,却熟悉刻骨铭心,萧炎的丹药确实起到了作用。他下意识就想起身出去看他如何了,但是抬步之前还是生生的还是止住了,他停在原地,安静的听着润玉的声音。

“邝露,适才……你进来之前,是何人在此?”润玉的嗓子有些沙哑,夹杂着两声轻咳,疲惫无所。

“啊?”那女子有些茫然,迟疑片刻,小心道,“我进来之时,此处并无他人啊……”

润玉沉默了一会:“是吗?……你先退下。”

女子犹豫道:“可是殿下,你的伤……”

“无妨。”润玉温和道,语气一如往常,却又分明不同,多了不容置疑的意思,“退下吧。”

那女子诺声,虽然还有些迟疑,脚步声却还是远去了,随着一声门扉拉上的清响,再无声音。

这个时候萧炎才听到润玉重新开口,语气很确定:“萧炎。”

萧炎于是从藏身处走出去。

润玉依靠在榻上,不甚意外,看到萧炎出现,唇角微微上扬,漆黑的眼底仿佛有阴霾散去,露出了清澈天空,一闪而逝的明亮:“我便知是你。”

萧炎见他这样不由叹气,在床边坐下,也不过多寒暄,直接开口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润玉的笑容微微一淡,如同水墨画的墨色忽然浅了下去,于是只剩下空白。

他沉静的看着萧炎,似是思索了一会,最后却只是弯起了唇,与之前的笑容不甚相同,有几分嘲讽,几分悲哀,唯独没有的就是真正的笑意。

他轻声道:“我是鲤儿。”

萧炎一下还未能反应过来。

他骤然睁大眼。

润玉伸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,犹豫片刻,指尖微微用力抓紧了他,垂下眼睫,嘴唇颤抖起来,似是说出这句话,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:“我都想起来了……是我……是我的错。”

萧炎在润玉“鲤儿”二字出口的同时心底就是一沉,他虽不完全知晓润玉儿时的经历,却打心底的不愿夜神回想起那段黑暗的时光。但是如今……
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萧炎问。

夜神抬眼看着他,眸子如黯淡的星光,有那么一瞬间萧炎觉得,他并不是仅仅在询问这个问题,分明却是即将触碰到润玉的灵魂。

而润玉向他完全敞开,没有半点隐瞒。

也许那么久以来,润玉确实缺乏这样一个可以容他诉说陪伴他的人。

萧炎微微皱着眉,却缄默无声,他注视着润玉的眼睛,望见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莹润光泽,像是水面粼粼的波光闪烁。

“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之时?那里是洞庭湖,从出生起,我就被母亲藏在洞庭湖底最幽深之处…”润玉看了他一眼,眼里分明有泪,但声音却很平静,仿佛整个人都被割裂成了两块,一半痛苦,另一半却冷漠。萧炎屏住呼吸,似乎是在听遥远国度里的故事。可是没有哪个故事会像这一般,与他息息相关,不可分离。

“…我先前还以为母亲并不爱我……”润玉说着说着,逐渐出了神,有眼泪从他脸颊边滑下来,“是我错了……”

萧炎伸出手,擦去了他的眼泪,鬼使神差的搂住润玉的肩膀,把他抱在怀里。这个时候他才发现,润玉瘦到了这个地步,仿佛一只手就能紧紧抱住。

他本来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。润玉被他搂住,身体僵硬的好像一块石头,好半天,却微微缓了下来,像小时候一般。在萧炎以为他会哭的时候,夜神只是抬起一只手抓住了萧炎手臂,低声道:“我会复仇的。……你要看着。”

也是,润玉再怎么样也不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女孩,他足够独立。

萧炎定定道:“若是需要我帮助,尽管提。”

润玉推开他,闭了闭眼。

“……不必了。”他站起身,背对着萧炎,白衣下身姿纤细,如光芒的剪影,仍然带着虚弱,却不减他半分风采,“你只要看着就好……可好?”

“好。”

身为异界受天道召唤才能暂临此地的人,润玉不说萧炎也知道,自己的确很难插手,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对他而言已经是困难的了。

整个天界都没几个人知道,不为人知的漩涡正在一步步形成,将要带来狂风骤雨,颠覆天界这艘四处漏水的大船。

萧炎知道,他是最近距离的注视着这一场风暴酝酿的人,倘若不是悲痛绝望到了极点,他想,那位风度翩翩的夜神何至于走上这样一条路。

润玉润玉,温润如玉。

润玉在改变,但无论如何都还是他眼中的润玉,所以萧炎仅仅是陪着润玉,安安静静留在璇玑宫。

直到末路的尽头。


菩提树下一静坐,菩提心百世轮回。

萧炎动作一顿,忽然合上了手里的书。

待得时日久了,邝露未必没有感觉到璇玑宫的临时住客,但是她更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。

润玉握着书卷站在窗前,却没有在看书,而是沉默的看着黑夜,这些日子里,他越来越沉默,哪怕萧炎一直在努力逗他,仍然仿佛有一层层的乌云沉重的压于身上,拉扯着他正在越来越深的沉入海底。

“润玉……”

“我明日要大婚了。”润玉浅声道,音量恰到好处,不偏不倚,仿佛是随口一提。

润玉的行事安排从未隐瞒过萧炎,所以后者心知肚明,并不意外,只是被打断才愣了一下:“你那不是假的吗?”

润玉回身看着他,白衣清雅如兰如澈,开在深夜的昙花,少有人能够欣赏的美丽,唯独那双眼眸却幽深,更胜过窗外的夜色:“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?”

萧炎想了一会,试探道:“……恭喜?”

润玉转过头,面无表情,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问过。唯独手上的书页已经被他大力捏的皱了起来,显然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。

“我要回去了。”于是萧炎说。

润玉背对着他,沉默不语,似乎真的把自己凝固成了一道光。萧炎伫立在他身后,站了一会,也没说话……倒不如说是说不出话来,他没有润玉那般口才。

沉默了一会,他叹口气,没再抵挡吸扯的力道。

润玉一直感应着背后气息消失,才缓缓放下了书册,转头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榻上。

”来日再会。”他便道,垂着眼眸,好似在对自己说,真的不甚在意,云淡风轻。

萧炎却不知为何听到了这句话。

他想要说什么,最后却来不及,却没有说。

我们再见的次数……

他想说。

直到在斗气大陆重新醒来。

他人用了菩提心会得到百世轮回,萧炎陪伴润玉的一段时光。

孰轻孰重,只有本人才说得清,但至少萧炎绝不会觉得不划算,事实上,他更多觉得高兴。不,高兴是有的,可是也沉重。

萧炎低头,张开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,发了会呆,又不知想到了什么,失笑摇了摇头,唇角那点笑意刚刚升起,又慢慢的消失而去。

下一次啊……




(七)

第六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
那是在萧炎成为斗帝之后。

他很早就已经不再需要睡眠,何况斗帝,与天地同寿的等级,但是当他突然有了这个感应的时候,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,所以他也没有迟疑。

尘封许久的床铺上拂去灰尘,萧炎几乎是在躺下的一瞬间睡了过去。他有的时候甚至在想,也许呼唤他过去的并非那个世界,而是润玉。

从儿时到如今,因为润玉太渴望一个人,太渴望一份感情的陪伴。

恰好,萧炎也需要这样一个人。

他们的相遇是偶然,也是必然。

……只是…最后一次了。

萧炎看着自己的手,微微握紧。

眼前光芒一闪,炎帝睁开眼,落在树下,一身黑袍猎猎,此时他不需要像曾经那般小心谨慎了,分明有天兵天将从他身畔擦身而过,但只要萧炎不想,他们就看不见他。

他早就习惯了来先找润玉,便循着润玉的气息绕过亭阶,左右望了望,眼眸倏忽一亮。

润玉一身银白的衣袍,绣纹繁复华丽,坐于金碧辉煌的天宫之上,神态平静,如冰雪雕刻成的人,银珠冠冕垂下,轻轻摇晃碰撞出涟漪,而群臣跪伏在他身前,向天帝行礼。

在那一瞬间,萧炎竟然觉得惊艳。

他从未怀疑过润玉会成功。这片天空,好似天生就是归属于润玉所有,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。

但是他仍然在这一刻被惊艳到,那种惊心动魄的美好冲击了他的心田,不容置疑的将那里填满了,以至于他不自主的屏息沉醉,几乎忘怀自己。

好一会之后,炎帝脚尖点了点,反身跃起落在枝头上,坐在粗壮且更显眼的的枝干上,继续看着新任的天帝,透过迷雾看到他所未曾见过的润玉,像是孩子在学堂外好奇的注视。同样有着“帝”之名,萧炎也知道,他的那个斗帝之名,只是等级的代称,而润玉…却不一样。

掌控统领六界生灵,诸界兴衰或许也不过天帝一念之间。

这份责任重大,但是润玉未曾推辞。

天帝抬手发下御令,眉眼清冷如雪,威仪流露于自然的言行中,他侧眼微微瞥了眼萧炎的方向,一扫而过。

萧炎冲着他笑了笑,他并没有刻意现身,但是他却毫无理由的确信润玉一定看得见他。

事实也的确如此,散朝之后,群臣各回各家,在璇玑宫重新安静下来之后,润玉放下笔,径直走到了树下,抬头看着树上的萧炎。

“下来吧。”他淡淡道。

萧炎咧嘴一笑,倒是听话的从树上跳下来:“天帝陛下好大的威风啊。”

润玉微微弯起唇,笑意很浅,却皎洁如同夜夜流光,悦怿如九春,磐折如秋霜。他没有接萧炎的话头,而是抚了抚衣袖:“我留了一壶酒,恰巧到了可以启封的时候,萧炎可愿与我共饮?”

“好说。”萧炎抬手搭在他肩膀上,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润玉垂眼笑了笑,如同初春的湖面上咔嚓一声,有冰雪裂解。

他领着萧炎到了碧潭边的亭子,拿了酒壶,亲自起身给萧炎斟了一杯酒,碧玉般的酒液沉在杯里,反射着夜空明月。萧炎撑着下颔,看润玉的动作,斟酒简简单单人人都会,但是润玉做出来,却显得风姿绰约,与任何人都不同,云雾般的衣袖敛起,似能乘风归去。

“这一杯酒可真是好贵。”他拿起酒杯,晃了晃,看着酒液反射出自己的影子,低头从容的抿了一口,扬眉笑道。

天帝轻轻哦了一声:“此话怎讲?”

“劳烦天帝陛下亲自倒酒,就算再普通的酒,也是身价倍增啊。”萧炎笑了几声,抬首饮尽了杯中酒,见润玉露出无奈的神色,舔了舔嘴唇,露出一个笑来,神采飞扬,“好了,不闹你了。”

润玉只垂眼饮酒不语,眼尾一抹惊心动魄的红。从小到大,从夜神到天帝,这个特征却是改之不去,如同雪地上落下的红梅,衬托着惊人的艳色。

“萧炎…”

“此酒作离别之觞,倒是不错。”

两个人同时一愣。

“润玉你要说什么?”萧炎连忙赶道。

润玉不自知的蹙眉看着他:“你适才说什么?离别?”

他们都知道,萧炎的实力越强在这个世界所能停留的时间就越久。

但是这次不一样。

萧炎沉默了一会,放下酒杯,杯底碰撞在桌沿嗒的一声,他似有缅怀的偏着头,低叹道:“我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什么都不懂,我也什么都不会,弱的不行…到现在,你已经是天帝了,我也总算成就斗帝,复兴了我家…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润玉。”

天帝的神色缓缓沉下来,他不傻,自然听得出萧炎言外之意,白皙的指尖紧紧捏住了酒盏,没有控制力道,传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,未及饮尽的酒液从细小的裂缝中流出来。

“你如何知道。”他轻声道,声音淡的像是水,没有味道也没有温度,一滴一滴落下来,打湿了衣服一身冰凉。

萧炎抬手指了指头,叹了口气,平静道:“直觉。”

或者说,冥冥之中。

他们是这般相遇的,也终将这般分离。

他举起酒杯,主动的碰了一下润玉的酒盏,好似没有看到杯口皲裂的裂缝,温柔又释然的笑道:“看到你如今身为天帝,我也放心了。”

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了。

润玉没有说话。

桌下他的衣袂无风自动,翻卷撕扯如蝴蝶,仿佛有一阵出奇的风暴在酝酿。

萧炎未必没有感应,却置若罔闻。

他只是注视着润玉,像是在看调皮不懂事的孩子那般包容的目光,他惯来是用这般眼神看润玉的,再次与他碰了碰杯。然后他站起身,放下了酒盏,微微抿唇,舒展开眉眼。

其实炎帝倒不是不想再留几日,如今他应当能在这个世界留很久,比上次更久的时光。只是他看的出来润玉眼底的不愿,自己也怕再留就更舍不得更走不了,他也知晓,越是留恋分别会越难,那些情绪太复杂,太紊乱,所以他只是想,别让润玉放不下,自己也放不下。正如他与润玉所言的那般,这天下并无不散之宴席。

在看过润玉现状之后,他想他也能……也该放下心中牵挂了。

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主动的,倒不如他豁达些。分明,炎帝从来逍遥。

“后会无期。”他轻声道。

怕自己后悔般,这一句话后,炎帝便断然散开了全身斗气,身形渐渐淡去。

润玉猛然用力,捏碎了手中琉璃的酒盏。

碎片和酒液都在酒杯破碎的瞬间化为粉尘,润玉沉默了许久,面无表情的松开手,任凭粉尘从指缝流落下去,目光仍凝视着适才萧炎身形淡去的位置。

天空中一道惊雷响起!

闪电交错,撕裂了深沉的夜色,月亮与星辰被淹没在密布的乌云中,天地间忽然就再无光亮。

“后会无期?”他咬着牙,低声重复一遍,站了起来,眼神不知不觉逐渐转厉,一瞬有闪电掠过漆黑的眼睛,却照不亮那里无底般的黑暗。

“…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




(八)

星辰逆转,黑夜如昼。

润玉站在布星台上,抬首看着天空,浩渺星空在天帝的意念下缓慢的重排,将天地笼于大阵中。

他忽的想起多年以前同锦觅谈心之时,少女睁着明亮的眼睛,语气天真又轻快:“小鱼仙倌,感情之事不可勉强。”

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,五指修长白皙如玉,仿佛抓住了什么虚无不可见的东西,缓缓握紧。

“……不可勉强?”于一片杳无人烟的寂寥中,天帝自言自语出声,带着嘲讽,对人对己,又分明如飞蛾扑火无二的决绝。

空间蓦然撕裂,裂缝深邃漆黑难以看清,仿佛通往黑夜最深处最不可知的地方。有雷霆折射在天帝的双眼里,无声无息,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世界刹那颤抖起来,一瞬,被强行接通。

“——本座偏要勉强!”





FIN



 

然后就是反向囚禁强取豪夺的故事(?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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